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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檐风铃 第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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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豪哥要的东西不急,可以明后天再开始做。自由职业的好处,是能自主掌握时间。如果半夜睡不着,也可以爬起来,先把纸熏好。

    忍住想给秦楚打个电话的冲动之后,我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书上。

    这是本好书,故事新颖,富有哲理。我认为,衡量一本好书,至少有两个必要条件:一是要情节曲折,引人入胜;一是看完后,多少要能够给人留下点想象空间。这本书起码做到了第二条。

    《记忆裂谷》是一本意识流作品,如果思想不能随着文中那位内心孤独的主人公一起流浪,根本无法读懂。内心孤独的人,往往思想特别活跃。所以,这个关于记忆的故事,看起来很费劲。我给自己倒了杯伏特加,加了冰块,一边喝一边接着看。故事里的主人公跟我一样,是位自由职业者,总是在外旅游。他到处寻找曾经的记忆,寻找和恋人走过的足迹。故事就在他那断断续续,碎片般的回忆中,渐渐走向对人性的拷问。我也喜欢回忆,连思考问题,都习惯倒推。但我的回忆仅限于三岁以后。三岁以前的事,我一点印象也没有。研究表明,这种记忆缺失,源于脑瓜里的海马体发育滞后,以致在出生后好几年时间里,我们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开发出必要的技能。一百多年前,对这个问题困惑不解的精神分析学之父西格蒙德·弗洛伊德还专门为此创造了一个名词:婴儿失忆症。据说每个人都对生命中婴儿时期的经历无法追忆,我们对那个阶段自身表现的了解,主要来自于在那段岁月里抚养和观察我们的人。现代医学研究认为,婴儿时期的记忆缺失是一种淘汰机制。由于刚接触这个世界的我们,还带着原始的,基于生命的本能,没有约束,不懂更正,难免处处碰壁。后来,通过学习和模仿,不合时宜的行为模式终被淘汰。《记忆裂谷》的作者似乎对此有质疑,他在书中写到:无论何时,记忆都不会被真正遗忘。它只是会被隐藏。

    我还没看完这本书,还不知道最终结果。

    接到母亲的电话,已是夜间十一点。她这么晚来电,是提醒我,明天别忘了去陵园。明天是我父亲忌日。

    父亲在他四十九岁那年,才成功播种了我。因此,我能来到这个世界,纯属侥幸。当然,科学解释说,其实每个人来得都很侥幸。

    母亲怀上我那年,父亲双喜临门。那年,他还升了职。

    小时候,父亲从不给我讲他工作上的事,但我知道,他的工作很特殊,经常需要下乡。到我上小学,初步有了独立分析能力之后,父亲就开始要求我学习他所擅长的那些东西,比如书法和认字。父亲认识许多别人不认识的古文字,他希望我也具备这项本领。但我并没从他那里学到更多有用的东西,因为在我刚上中学的时候,父亲就因病去世了。

    父亲去世的时候,我还是个半大孩子,对他生平的概括性了解,几乎全由追悼会当天那位主持人嘴里得来。当时,我记得那人用非常感人的语调说,父亲对国家做出了特殊贡献,他这一生,是光辉的一生。我听到那里就哭了起来。现场许多不认识的人,也跟着哭起来。他们手挽着手哭。

    从小到大,我娘从不给我讲有关父亲的事,除了对他能够罕见地获许土葬做出过解释。她说,那是特别照顾。不过,她没解释为什么在这件事上,父亲需要被照顾。当然了,我也没问。

    我没有继承父亲任何财富,无论物质的,还是精神的。我继承的只有跟他的血缘关系。但如果考虑到我三十几岁的人,还没个正当职业,还一事无成,就连这点,我都感到怀疑。

    相比于父辈的荣誉和功绩,我显得一无是处。

    但老实说,我身上也不是没有任何值得肯定的地方。父亲身体不怎么好,以他在那把岁数才要的孩子,我体质却好得出奇,自打降生,就没怎么生过病,在学校最拔尖的也是体育成绩。我认为,这怎么说,也算是个奇迹。

    我只是运气不好。受父亲影响,大学时,我选了个极不讨好的专业。那专业用处不大,如果当作兴趣还可以,想靠它吃饭,就尴尬了点。这年头,谁还会对你能认识多少连字典上都查不到的字感到在意。

    当年我拿着一纸毕业证书,四顾茫然,无所适从,内心也曾忿忿不平。最不能接受的,是我并非学无所成。至少说,我体育成绩还可以。

    就像每个人最后都会成长,都会明白道理,都会对日子习以为常一样,经历过一段时间的迷茫,忽然有一天,我醒悟了。虽然没有正式职业,但我已经知道怎么养活自己,而且小日子过得还不错。因为时间自由,我还给自己找了个悠闲自得的爱好。我疯狂地,肆无忌惮地喜欢上了钓鱼。

    还别说,钓鱼可是个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活动。喜欢钓鱼的人,性格多少都有点孤僻,有点不合群。试想,一个既不跟人谈时事,也不跟人约牌,还晒得黑黢黢的人,是多么令人乏味。

    不过,钓鱼人当然也有自己的朋友。这种朋友,叫钓友。

    康小强就是我的钓友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一觉睡到中午,起来随便吃点饼干,我便开着自

    己那辆白色森林人,去了陵园。从山上下来,我直奔本市最牛逼的渔具店老板,康小强那里。

    康小强的渔具店在江北花市,作为渔具店,面积算大的,几乎快赶上一家小型超市。除了百余平米营业面积,店里还隔出了间小屋,里面有张宽大的绒布沙发,可以让他偶尔在此睡个觉。

    因为闭关赶工,我好多天没过来了。

    虽然生意没以前好做,但他店里不时仍会增添新货。玻璃柜里,各种漂亮的仿生鱼饵琳琅满目。为了显得丰富,拉着钢丝网的两面墙上也挂得满满的。屋顶上,还吊着一只绿色橡胶充气艇。店子一角,是会客区,有张表面已经裂口的黑色三人座仿皮沙发。沙发对面,是两张白色沙滩椅。方形生态木(一种塑料)茶几上,摆了一套我送给他的茶具,玻璃滤杯上,结着厚厚的茶垢。

    “老板去哪儿了?”我大着嗓门,边往里走,边问那位看店丫头。前两年生意火爆的时候,她还有两名同事。现在,就只剩她一个了。

    丫头的模样说不上乖巧,但鼻翼生得很好,很饱满,当她努嘴的时候,两只鼻翼会与厚厚的嘴唇形成互动,达到美女们撒娇时的效果。见我发问,她翕动鼻翼,朝我努了努嘴,娇声道:“东哥,好几天没见你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最近忙。”我以为里屋有人,探头看了看,没有,“人呢?”

    “买烟去了,一会儿就回来。”小丫头看了看门外。

    正说话间,一位穿着白色紧身圆领T恤,个子高高,脸型瘦削,皮肤黝黑的男子,埋头走进店来。这人胳膊上刺着一尾青色剑鱼,显得十分扎眼。那鱼翻着蒲扇般的尾鳍,带长嘴的鱼头被遮住在了衣袖里。

    康小强脸上没肉,但身上可不含糊,只要一曲胳臂,二头肌就会显得十分突兀,似乎能被一整块抠下来。他蓄着鸡冠似的发型,中间一道很长,两侧却跟十分钟以前才用电推推过一遍似的,光秃秃泛着青光。

    见到我,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朝上翻了一下,露出一副故作惊讶之状。

    “正准备找你,你就来了,好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他的裤管显得很紧,显得很绷,暴露出硬朗的肌肉线条,就像刚去过一趟健身房。说话时,康小强习惯性抬手往头上抹了一把,牵动T恤下摆,让腰带上那只威猛的黑鲈标金属带扣豁然显露,十分醒目。

    “没有给东哥倒水么?”他表情不悦地盯着那看店丫头,眼神从眯缝中锐利地刺出,几乎令那小丫头打了个哆嗦。

    “他没说要喝水......”小丫头刚想解释,可她的话立即被打断了。

    “客人来了要倒水,要倒水,要倒水。这还用人家说?”

    见那丫头忙不迭去给我倒水,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,“不用不用,我其实不渴。”说着,我伸手拍了一下这位恶行恶相的渔具店老板,“再说,我算什么客人,到你这儿,哪用得着别人倒水,想喝,自己还不知道动手么。对了,豪哥说找你拿了点货,怎么样,这笔有点搞头没?”

    “他订的海钓装备,还不错。唉,现在也就这一个大主顾了。”他拉了一下白色休闲沙滩椅,让我坐,自己一屁股扎进对面那张旧沙发里。接着,他从手上捏着的烟盒中掏出根烟,点上,然后问:“带他去试船了?”

    “昨天去的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怎么样?那船,他要了么?”

    “要了,他很喜欢。在江上风驰电掣一通之后,就决定要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操,你带他去江里试?”他那双本来不大的眼睛都快瞪圆了,“你也不怕出事故!翻船事小,人要有个三长两短,担得起?”

    “担不起。”我漫不经心的说,“但人家非要过游艇瘾,咋办?”

    “你有种,”他顿了顿,改口道,“不,是他有种。你反正淹不死。”

    “生意越来越难做,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少。你说说看,这样的买卖,老鬼也不露面。人家还问呢。我跟他说,鬼哥现在快成仙了,不食人间烟火。”

    “不食人间烟火?”他像自言自语,又像带着某种满不在乎的情绪,在对我进行反问,接着侧起身,朝外望了一眼,“没开车?”

    “停在后面院子里。”我接过丫头递来的水,冲她笑了笑,然后转头继续对小强道,“老鬼最近怎么不见人影?好几个兄弟都在问。我跟他们说,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。他也没跟你说去哪儿了?”

    康小强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抬起头来,一副古怪的表情道:“其实,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。”

    他又停下来,嘴里叨咕了两句,然后转身对柜台后面的小丫头说:“你先下班吧,反正今儿也没啥事了。我跟东哥随便聊聊。”

    小丫头答应一声,收拾起正在柜台下面充电的手机,拎上自己的包,对我们说了声:“那我先走了。”便先走了。

    康小强起身,走到门边,将外面的卷帘门拉下一半,关上玻璃内门,又转身回来,从柜台里拎出水壶,给我把杯子里加满水,然后放在茶几上,重新坐回刚才的位置,长吁了一口气,这才有气无

    力的说:“老鬼失踪了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要说这老鬼玩失踪,那可是常态,本不用大惊小怪。

    在钓鱼圈,他老兄本就是个神。既然是神,就免不了要时不时让人见首不见尾。玩失踪,那正是他的拿手好戏。刚认识那阵,我和小强常去江津找他,也并不是每次都能得见,即便提前预约也靠不住。他经常会突然去一处没有通讯信号的偏僻山沟,消失几天。后来,他到主城发展,我和小强跟他不离左右,对其也就慢慢有所了解,知道他这人,天生有个怪癖:时不时,总要独自出行,玩一把深沉。不过,这两年,我们之间已形成默契,就算单独出钓,事前他也会将去处告知我们,中途免不了还有音讯往来。他的一举一动,小强和我总能第一时间知道。当然了,要说耐得住寂寞,咱们这位老哥还真是无人能及。

    康小强打心眼里崇拜老鬼。“看看,鬼哥成为职业钓手了!”记得他那时候拿来本杂志给我看,那上面,以醒目的黄色大字作标题,称国际钓界最高级别赛事正式登陆中国,首届精英赛冠军得主,就是老鬼。杂志封面上,老鬼穿着印有好几个品牌logo,花花绿绿,跟赛车手一样的比赛服,戴着帽子和墨镜,手里举着两尾鲈鱼,一副舒马赫在F1夺冠时的造型。

    当年老鬼夺冠,令整个西部地区的钓友沸腾起来,他的名字被吹上了天。所有在玩拟饵钓鱼的年轻人,都热衷于朝着这个方向发展。康小强向我建议,说要不咱俩也组个队,进行职业化训练。还说搞不好,命运就将因此而改变,也能成为一名尽管暂时还很小众,但未来前途无量的职业项目运动员。

    我听得兴致勃勃,说如果是那样的话,自然很好。但不知何故,我最后终究没走职业化钓鱼这条道。没过多久,康小强的热情也冷淡下来,再没提要成为运动员这件事。

    那个国际著名钓鱼运动赛事在国内举办过一届之后,便没了下文,原因我一直没搞清楚,直到现在也不知何故。但不管怎么说,老鬼的传奇时代,就此拉开了序幕。他成为了时尚青年争相效仿的偶像,成了户外钓鱼运动领路人。甚至有不少高级知识分子,一些在专业领域响当当的人物,也成了他的粉丝。英国作家毛姆认为,这种塑造传奇人物,并继而对其狂热追捧的行为是人类天性,是“浪漫主义对平庸生活的一种抗议”。

    鸢尾花俱乐部解散之后,老鬼受到很大打击,加上婚姻失败,更加重了他的个人危机。他开始频频出门,经常一个人躲进山沟。除了康小强和我这两个铁杆兄弟,几乎很少人知道他的日常行踪去向。

    但这次的情况似乎有所不同。小强说,他也不知道老鬼此刻在哪里。

    “也没给你发过微信?”我诧异的问。

    “呃,”康小强吞吞吐吐,似乎有什么话不好明说。他仰起头,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,深吸一口烟,道:“他发过照片给我。”

    “看看,那不就成了。”我不以为然的说。

    康小强使劲吸着烟,就像那根烟跟他有仇。

    “行了,再抽,我都被熏成烟鬼了。”我说,忽然心头一动,又问,“你该不是,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吧?”

    这家伙今天的表现,有点不正常。

    他在那张我坐着总觉得硌屁股的破沙发上,拉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,然后用一种好像有些泄气,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声音道:“他发过两张照片给我,但那已是两个礼拜以前的事了。这期间无论如何,再也联系不上他。”

    “联系不上,什么意思?”我仔细打量了一眼这家伙的表情,“你俩,是不是有什么事偷偷瞒着我?”

    “算了,我也不想再替他隐瞒。”康小强似乎想好了,要将什么他觉得本该守口如瓶的事告诉我。这还真让我有些意外。

    我还没开口,他忽然冲我做出一个显得特别够意思的小动作,朝我勾了勾手指,让我把头低过去。然后,他掏出手机,用拇指在屏幕上蹭了几下,找出张照片来,神秘兮兮地叫我看。

    那是张老鬼发给他的彩信,画面背景为丛林中的一条小溪。那里看上去山清水秀,景色宜人,与我们常去钓鱼那些地方,并无十分不同。老鬼也出现在了那张照片上,不过只有一只手。跟以往展示钓获没什么两样,他的手上,拎着一尾颜色绚丽、鳞光闪闪的活鱼——细鳞鲑。

    “好家伙,我一直想钓这鱼!”我忍不住感叹道。

    细鳞鲑在我国不算稀奇。当然,也不是说随处可见。在西南地区,野生条件下见不到这种鱼。这种体型不大、颜色艳丽的鲑鱼,在我国,主要分布在东北与新疆部分地区,别的省份并不多见。据说陕西那边山区里有,已经受到当地政府保护,不允许随便捕捞。那么这条鱼肯定不会是在陕西钓到的。

    根据老鬼的习惯,和他当前的个人经济状况,他不可能去了东北,也不会去新疆。因为那并不能体现他的能耐。要知道,在广大粉丝心目中,老鬼最负盛名的一条,就是擅于在别人认为不可能的地方钓到鱼。

    显然,这次他又做到了。